多年以前在上海读书的时候,我总爱在外滩留连。有时,我顺道从香风弥漫的南京路走到外滩,有时则专程从位于江湾的复旦出发,乘车经过外白渡桥到达外滩。一面是中国流淌千年的浑浊的母亲河,一面是充满异国情调的洋行大厦群,外滩浓缩着十九世纪中叶开埠以来东西交汇、华洋共处的上海历史,记载着这个如罂粟花一样奇美的城市的血腥与耻辱、自由与新生。夜雾微浮的时候,看够了江上明灭的灯火和远处城镇的轮廓,我常转过身,伴着黄浦江上无止无息的涛声和略带苦涩的河风,观望匆匆或悠闲的行人,猜度新月型的大厦群里哪幢是上海总会,哪幢是日清轮船公司、大英银行、意大利邮船公司……外滩,在我心中一直是上海最美丽的风景、最精致的象征。
当我的思绪在外滩的上空飘荡的时候,我想起了一位不久前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孤身远去的老妇。透过半个世纪的烟云,于灰色的人群中看见年轻高挑的她,走出公寓到外滩看风景、听市声;官僚、买办、姨太太、阔得无聊的遗老遗少、闲得无聊的少爷小姐、雨夜的霓虹灯、盐水花生和烘山芋、鸡蛋与香精的气味、夜晚橱窗中裸露的木制模特儿……她代表着并用自己的笔触及着上海人最真实的生活和灵魂,即使看见警察打人,她表现出的也只是“想去做官,或是做主席夫人”的典型上海人式的“奇异的智慧”。这个受过传统淑女教育和香港西式教育的奇女子,这个由上海滩熏陶出来的女才子——张爱玲,在外滩的背景下构成我心中上海的象征。她书写着“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,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”而产生的上海小市民最世俗又最华丽的乐章,最终成为如罂粟花一样奇美的海派文化的一个代表。
大学毕业以后到北京人艺工作,我爱从五四大街走到东华门旁的筒子河畔散步。筒子河就是旧时的护城河,依河而建的是一排最简陋的民宅,与民宅仅一条石板路相隔的,便是故宫高大森严的城墙。夏天,透过依依杨柳,抬头看故宫的红墙金瓦和角楼,看鸽子在蓝天上飞过,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“天子脚下”。冬天,在残雪的静穆中,我仿佛听到宫内有悠远的钟鼓声传来,民宅里有时会有一声清亮的京胡划破长空,令人产生一种苍凉的感觉。筒子河畔的风景,浓缩了我对北京的所有认知和理解,成为我心中千年古都的绝妙象征。